飛越瘋狂的深淵
作者: 奇樹@4砵典乍街
上一回,筆者以知魚之樂的例子,分析人類的溝通過程,何以經常產生誤會。這個現象,帶出了「交互主體性」(intersubjectivity)的主題。
原來這個概念,跟存在主義息息相關。存在主義是二十世紀初至中期的思潮,受現象學影響,聚焦於人的主體經驗,以及生存所面對的種種限制。其中一道永恆
辯題是,「我」到底是甚麼?追溯至十七世紀,自從笛卡兒提出了「我思故我在」的說法,人們大致同意「我」是一個獨立的思考個體。這個想法,被存在主義者所挑戰。他們認為,人不是獨立存在於世上,「我」如何認識自己、建構自我,跟其他人有著密切的關係。所謂「以人為鏡」,當我們企圖獲取任何關於自己的知識,別人的介入必然少不了。法國思想家沙特(Jean-Paul Sartre),在講義《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》裡如此寫道:「我們立刻就發現自己處於
一個交互主體性的世界裡。」(We are thus immediately thrust into a world that we may call "intersubjectivity".)
沙特創作了一部劇作《No Exit》,講述三個陌生人死後臨到地府,奇怪裡面沒有火湖,也沒有酷刑器械。三人終於發現,原來要彼此永遠困在一室,這就是終極的懲罰!人際關係若處理不當,我們只能無助地囚禁在外界賦予的定型;劇中的名言「他人即地獄」,便是形容這份煎熬!
精神分析由佛洛伊德創立後的初期,對個案的理解,也是集中在個人層面的潛意識。病徵源自恐懼和愛慾的衝突,是個人的心理平衡出現問題。治療師的角色,盡可能要維持透明隱蔽,才能客觀中立地剖析個案。後人很快發現,這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,具體原因在上篇文章已經交代過了。交互主體性的概念,由George Atwood和Robert Stolorow在七八十年代引進心理治療界,深刻影響到現今的理解。
《瘋狂的深淵》(The Abyss of Madness)一書,是治療師當年臨床經驗的思想結晶。作者摒棄傳統的病理觀,嘗試用人性的角度,理解病徵衍生的脈絡。他總結出一點:所謂的瘋狂,也許是對外界失常的正常反應。而我們每一個人,包括治療師在內,也構成對個案而言的外界。因此,我們如何接觸個案,抱持怎樣的認知,其實形成了一種框架,反過來將對方定型為失常。
比方說,醫護人員有一股傾向,將有傷害自己習慣的人標籤為邊緣人格障礙。我們甚少為意,標籤附帶著各樣負面的前設:「他/她又在引人注意了」、或是「這種人很危險」之類。想法影響行為,醫療團隊應對重覆傷害自己的人時,要麼輕蔑地冷處理,要麼比當事人更緊張。這兩種極端的手法,忽略行為背後表達的傷痛,只會換來更極端的情緒失控。自圓其說地歸咎於對方的個性缺陷,卻看不到自己也有份造成這現象,這可以說是文明的野蠻。
這亦牽涉到另一個反思:照顧精神病患者,醫護慣常會提醒家屬觀察其症狀、監督依時服藥。這種父權模式,會否加劇了患者身處的異化和排斥?抑或我們應該竭盡全力,試圖飛越人與人之間的深淵,從而達至人性關懷的醫治?
「當你凝視深淵,深淵也凝視著你。」尼采彷彿在提醒後人,身為精神健康工作者,假如喪失了理解對方處境的耐性,真正瘋狂的其實是我們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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