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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維榕專欄

換個全新的劇本


作者: 李維榕博士

原文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〈故事從家始〉



與這青年人談話很有趣,每句話都帶着一個隱喻,好像跟你捉迷藏。但是說隱也不是太隱,他還是加入一些提示,也許怕我太笨,跟不上。


例如我問:究竟我們要解決什麼問題?他父親很直接就回答:「要幫兒子盡快走出去!」


走去哪裡?兒子的解釋撲朔迷離:「這有兩方面,一方面是走出一個抽象的世界,一方面就是一些沒有價值的願望...... 具體要做什麼?是某種職業的追求?還是一些美好的情感?如果是在咖啡店內談這個問題,說法又不一樣......如果沒有記憶的話,說法也不一樣......」


他說話很少用代名詞,很難知道他說的是誰。母親在旁怕我聽得糊塗,不停為兒子補充。青年人快二十七歲,據說升中前就輟學,也曾在不同城市獨自浪遊,最後還是回到家中,足不出戶,卻很有自學能力,父母都說他天資聰穎。


這是一個遠在北方的家庭,這次會談是母親苦心安排的。她說找了我好久,如果不是疫情,還準備全家人到香港來見我。過去十多年來這一家三口接受過各式各樣的心理治療,母親寄來一份很很詳細的家庭背景,可是我愈看愈迷糊,完全看不到他們為什麼要尋求家庭治療,花了那麼多時間和金錢,究竟要解決什麼問題?


我們在網絡空間會面:父親說要孩子走出去,青年人的回應卻像個哲學家,母親更是抽象,她透露了很多原生家庭的經歷,形容自己是個十分自卑的人!


我不解:「母親的自卑與兒子走不出去有什麼關連?」


青年人答:「我也看不出有什麼關連!」


母親說:「治療師認為孩子是用自己的努力來補償我的自卑。 」


如果是這樣,孩子就應該努力在外打拚呀,為什麼竟然走不出家門?我仍在努力思量他們提供的訊息。


母親說孩子很焦慮,看來她自己也很焦慮。一方面埋怨與孩子溝通困難,一方面卻小心翼翼,好像很怕刺激孩子。她的敘述帶着太多前因後果,不停的自我反省,很難分辨說的是孩子,還是她自己的故事。


好在這次青年人沒有再讓我猜謎,他解釋說:「我母親這種深情的台詞,已經念了很久,也念得很享受。在這個家庭的舞台,不停的有人在唱戲,唱著一個虛假的和諧關係!」


他繼續說:「母親總是叫我要發揮自己的情緒,要表達自己的傷心和憤怒;父親卻叫我壓制,他自己像個苦行僧,什麼都只能苦忍!」


那麼他自己扮演的是什麼角色? 他說:「我是被逼當觀眾!」


誰在逼你?他沒有直接回答:「給你舉一個例子,我念初三的時候,對母親說我不想上課,母親並沒有處理我不上課的問題,反而向我訴說很多她自己的煩惱......」我開始有點明白青年人的感受,這也是母親帶給我的疑惑,我常常弄不清楚她是在描述自己還是孩子的心態。因此在他們的戲劇裡,我也搞不清誰是主角,是這青年人?還是他的父母?


既然青年人堅持他是個不情願的觀眾,那麼他看到的是什麼樣的劇本?為什麼那麼不想看?


他說:「這個劇本的特質就是有太多的壓抑和牽扯,需要一點溫柔!」


缺乏一點溫柔?我正在想,溫柔的反面是什麼?


青年人就自動給我解答:「溫柔的反面,就是暴力!他們的關係就是那種互相掌控,壓抑不住就爆炸。暴君不成,就自我虐待!」


父母在觀察孩子,孩子同樣在觀察父母,這是一個千古不變的家庭定律。


但是,既然這戲不好看,怎麼不趕快跑掉?為什麼還要花那麼多心思去研究劇情?這不是正中了青年人所說的「消耗精力」嗎? 我認為這才是問題的關鍵,這才是需要解決的問題。


青年人說:「我已經被訓練成十分冷血!」 那他又何必費勁把我一步步引入家庭的迷宮?


他仍堅持:「我是個個人主義者,他們的事情影響不到我!」 我可不認同,如果真的是個人主義,就沒有人可以逼他做觀眾。他說母親唱的戲並不動聽,卻真情流露,唱得很享受。他不知道,自己也是聽得很過癮,流連忘返,甚至難分彼此。其實父母唱的戲無論好不好聽,一般青年人都不會過於在意,因為他此時應該擁有自己的舞台,演自己的戲!


青年人以為這是父母兩人的劇本,我卻認為這是三個人的戲。沒有觀眾,這戲也演不下去。父母需要孩子做觀眾,孩子也忠心耿耿地做了二十多年的忠實粉絲。


青年人也許不同意我的論調,他以為自己完全是因為經濟上不能獨立,才被迫困在家中。我卻說是因為父母這戲不好看,才花錢「收買」這唯一的觀眾,這不是經濟問題,而是一種長期互相心理倚靠的需求。當然我也只是學青年人作隱喻,說穿了就是父母和孩子都離不開彼此。


家庭的最大悲劇,就是每個人的角色都定了型,台詞不斷重複,愈演愈乏味。如果想突破,就必須換個全新的劇本。尤其這青年人,觀察和表達能力都超強,我也是跟着他的指引才作出這個評估,我衷心希望他成功改寫自己的角色,成為主角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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