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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維榕專欄

孩子在哭泣


作者: 李維榕博士

原⽂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<故事從家開始>


插畫: 小魚



我六個月前就見過這個小男孩,那時他只有八歲,半夜離家出走,讓學校和家人都急得要報警。


男孩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姐姐,父母早已離異,據報母親與女兒常會因各種事情而爭吵,也是往往鬧到隣居要報警。


那次見面,主要是討論母女的糾結,兩個孩子的老師和社工都來了,一起尋找解決方案。母女二人都很坦白,母親承認管教孩子實在困難,為了防止與女兒糾纏,她已經把自己關在房內,靜心誦讀心經,女兒卻不肯罷休,在房外不停門,由晚上鬧到清晨。女兒也不是完全沒有分寸,她分明知道自己有不對的地方,她說,因為太需要母親的關注,情緒積壓過久,一爆發就不可收拾。


當時小弟坐在母親與姐姐中間,全神貫注,眼睛不停跟着她們的對答而轉動。問他為什麼離家出走,他說:「我不想看到她們吵架,又沒有辦法制止,只有走到街上,一邊走一邊哭,不知要往哪裏走,後來碰到一個朋友,就跟着去了他家…」


這孩子說話率直,十分讓人喜歡。他說每次看到母親與姐姐火爆,都會設法把她們分開,叫她們返回自己房間,然後給各人端水,減低温度。我們還與他分享各種叫停的方法,提議他用紅筆寫個大大的「停」字,每遇到她們沒完沒了,就趕快高舉起來。我們談得興高采烈,最後他也答應不再離家出走。


之後就沒有他們的消息,據社工說一切太平,他繼續支持這家人遵從合約擬定方式相處。只是這次出走的不是男孩,而是姐姐。她認識了新男朋友,過了宵禁沒有回家,是母親報了警,又驚動了全部支援團隊,連她那正在生病的老師,都堅持出席。其他人都來齊了,就是主角沒有出現,女兒生氣跑掉了,當一個青少年決定與你作對時,什麼行為約朿協議都派不上用場。


多月不見,弟弟看來長高了,但是面無表情,什麼都說記不得了,再也沒有上次的熱烈。原來因為上次離家出走,他已被送入特別寄宿學校,這次是母親特別為他安排才能夠出來的。


問他過得好嗎?他呆呆地答好;喜歡新的環境嗎?喜歡;交到新朋友嗎?沒有!


沒有朋友,又怎可能喜歡新的學校?


男孩漸漸暖身,開始一宗宗地訴說苦况:他投訴同學們真的不好相處,連老師也鬥不過他們,常會被一群人圍攻,自身難保。他開始時小心翼翼,慢慢就形容得有聲有色,他仍未習慣引用同學們的粗言穢語,頂多就是「你吹呀吹呀的」的扮粗,向我們描劃校園及宿舍內的慘淡生涯。


我問他,這些話想說給誰聽?他毫不猶豫就答:媽媽!


母親也真的感到驚訝,她說從沒有聽過孩子這樣表達,每個人都以為他在宿舍住得很開心,誰也想像不到孩子心中的惶恐。奇怪的是,分明心中難過,為什麼他一直不露聲色?這讓我想起創傷專家Gabor Maté 的一段話:為了取悅照顧者,孩子往往需要否定自己的真正感受,以對方的感覺為感覺。


也許這個小男孩,就是這樣習慣性地壓制着自己的真性情。想起上次他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哭的描述,成長的道路有時真的十分孤獨,求助無門。


母親問他,你為什麼不找我說話?他幽幽的答,我每次找你,你都在忙。


一個單親媽媽帶着兩個孩子實在不容易,尤其大女兒正步入青春期。也不知道母女的爭執,有多少是正常的反叛行為?又有多少是兩人長久養成的互相監督?母親一方面氣沖沖的宣佈不會再去理會女兒,一方面又告訴我們女兒有多貼心,在她疲累時特別為她準備糕點,她說:「那種關懷,不像女兒,反而像是我的情人!」


最無辜的還是小弟,因為曾經離家出走,就被送入院舍。孩子已經失去父親,又怎忍受得住離開母親?好在這次他把握機會,盡吐心中情。還畫了多幅漫畫:一幕幕被欺凌的場面,一個每夜躺在床上偷偷哭泣的男孩,大滴大滴眼淚像雨點似的呈現在紙上。他後來在反饋表上表示:很開心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。


記得一套由 Cher 主演的電影 Mermaids〈浪漫俏佳人〉也是一個單親媽媽帶着一大一小的兩個孩子,三個人相依為命。孩子的年齡不同,需要也不同,他們互相保護;有時難分難捨,有時又對峙不下。不但是母親看緊孩子,孩子也看緊母親;那是一種十分妙的關係平衡,不能只用一般親子模式來看待。


大人總是要求孩子守行為,孩子的傷,卻常常都被忽略。長大的路程,往往都是讓人傷痕累累,承受各種無奈感,漸漸失去童真。Gabor Maté 認為創傷並非事件本身,而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件在心靈上所留下的烙印。不去認真處理,這些烙痕不但限制你的個性發展,還會重重地影響你的健康,造成癌症及其他疾病,他甚至認為這是多動症及注意力不集中的元凶。


因此,千萬不要壓制孩子的小心靈,很多我們以為是「為了孩子好」的決定,也許不知不覺就造成更大的傷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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