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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維榕專欄

與青年人溝通

作者: 李維榕博

士原文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〈故事從家始〉



如何與青年人溝通?不單是一個讓父母頭痛的問題,連心理治療師也往往束手無策。


青年人對父母最明察秋毫,大人的一舉一動逃不過他們的法眼,要獲取他們的信任並不容易。對他們說教不成,刻意投其所好也不成。看過 The Sixth Sense那套電影嗎?為了接近孩子,心理治療師與他玩了一個遊戲:就是每猜對孩子的心態一次,孩子就要向他走近一步;猜錯了,孩子就可往後退,就是這樣一步步進進退退最後才達成一種共識。


我們總是渴望孩子說出心底話,好像把話說出來,問題就解決了;而很多青年人卻認為,說出來你也不懂,何必費勁?


這天我們面對的正正就是這樣的一個場面:一個十九歲的青年人,因情緒激動而兩度自殺,已經兩年不去上課,把自己關在房間內,拒絕與家人接觸。


這個家庭住在上海,我却在香港用 zoom 與他們溝通。通過互聯網見單獨一人猶可,見一家人就面目不清眼花撩亂。而且接收到的聲音與畫面有一定的時差,別說這青年人不大說話,說了我也聽不清楚,甚至不知道是他在說話,還是誰在說話?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問:「你在說什麼?對不起,我聽不到。什麼?請再說一次!」


其實這青年人完全沒有理由對我這個陌生人表達心態。況且沉默也是一種溝通,本身就在傳遞着一種訊息。而此時此境,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青年人是否開口,他稍有動靜,便觸動所有人的神經。


偏偏他最喜歡說的就是「不知道!」而我連這麽一句也接收得不清不楚。在座每個人都為我們着急,父親更是忙着為兒子傳話,生怕我會漏掉青年人的訊息。


靑年人還有一個比他大好幾歲的兄長。從家人口中,得知父母在兩個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離異,長兄隨母親生活,才兩歲半的弟弟就跟隨父親。當時父母關係鬧得很僵,父親禁止兒子與母親見面,直到孩子出現嚴重精神困擾,兩度住院,才同意讓他搬與母親同住。基於少時沒有機會接觸孩子,母親至今仍強調這是導致他們不能溝通的根由。現在父母看來十分合作,同聲為孩子打氣。怪不得哥哥形容弟弟是父母的「調和劑」,又說「因為他,父母處理家庭關係會更小心、細膩一些。」


比起弟弟,哥哥是很積極地在父母當中作平衡,他認為這是他「生存的辦法」。作風不同,兄弟兩人都好像是以不同方式把分手多年的父母繼續拉扯在一起。


既然青年人不想表達,我們只好也做猜謎遊戲,由父母兄長三人輪流猜測他的心態。但是無論他們猜什麼,青年人都搖頭,都說:「不是這樣的!」


那麼究竟是怎樣的?


就在他們三口四舌解釋前因後果之餘,青年人終於禁不住氣。


他嘆一口氣,說:「我本來不想講的,我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?是父母見到兩個孩子,就像狼看見肉一樣,都是瘋狂地撲上去,這是造成家庭現況比較根本的原因吧!」


他又說:「雖然他們的行為差不多,都是瘋狂地去接近孩子,然後瘋狂地去以自己的方式,希望孩子做出他們想做出的行為,但是動機不一樣。我爸,他的動機是因為生活過得太滋潤。年輕時就開公司,然後變成一個社會上所謂成功的人,別人看到他都是一口一個奉承。他想在自己家庭裡面也做個非常成功、非常有掌控力的人,所以會不自覺地控制自己兩個孩子;我媽相反,作為這一代的女性,在社會上得不到過多認可,沒有人稱讚她的工作做得怎樣,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在自己家中找尋,找尋這份在社會中缺乏的存在感,然後演變而來的,就是她對自己的孩子也非常有控制欲。」


也許青年人不知道,現在把自己關在房中生人莫近地做宅男,也何嘗不是一種控制?


他承認:「其實我也是下意識地在逃避,也一樣不能接受自己。因為我發現在這種高壓力的環境下,我會迷茫,我會找不到答案,然後也只有在這種環境之下,我才會瘋狂的去看書,如果沒有這種環境,我今天大概講不出這段話!」


父母從未聽青年人說過這麽多的話,都感到十分驚訝,也習慣性地向他提出援手。母親聲淚俱下,要求他說:「媽媽願意給你空間,你能否也可以留一點空間給我們,與我們交流?」父親也很懊惱:「你需要的時候我們没有及時解決你的困擾,現在想幫助你的時候,又跟不上你的節拍!」


問題是,一個 19 歲青年所面對的問題,不再是父母所能容易理解及處理的。小時沒法照顧孩子的需要,現在要彌補,就變成滿足父母的需要而不再是孩子的需要了。


青年人總結:「我只找到了問題的根源,還没有找到解決的辦法。希望給父母種一顆種子,讓他们認識到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。說不定哪天天氣好就發芽了。」


與青年人溝通需要建立一個過程,很艱難地才把話說得岀口,更重要的是有沒有真的被聆聽?種下的種子能否發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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