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憂鬱少年的肖像
作者: 李維榕博士
原⽂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<故事從家開始>

攝影:阿執司
這個十六歲的青少年,是他的精神科醫生親自帶來作家庭評估的。醫生說,已經給青年人做了一陣藥物治療,只能安頓他的情緒,就是無法給他帶來動力。
可是在約定的日子,這一家五口只有母親和青年人前來。轉介的醫生還說,青年人不喜歡說話,更加不會參與對談。我想,只有母親一個人,又如何做家庭評估?
好在醫生告訴我們,青年人在網上發表了一封信,分明是寫給父母的,就是沒有加上父母的地址,但這信還是輾轉去到父母處。母親拿着,不知如何處置。我把信讀了一次,字𥚃行間滿是一個青年人的孤獨、悲哀和控訴。我不明白為什麼都認為他不說話,還有什麼話比這信裡說的來得響亮?
這青年人也沒有與我說一句話。他只肯靜靜地坐在隔壁的房間,通過單面玻璃看着我怎樣一字一字把信念給他母親聽,同時也讓母親一點一滴地咀嚼兒子的表達。讓本來的不知所措的母親,漸漸安定下來,嘗試了解孩子的心事。
青年人始終不肯加入我們,很多覺得被拒絕的青年人和孩子,都會更習慣躲在暗處觀察。他雖然沒有參與,但是當我們全神貫注地讀他的信件時,我覺得這封信把母親、孩子和我們的治療團隊都緊緊地連接在一起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完結時,我問他,能否讓我轉載他的信,他竟然爽快地點頭了。
這就是他的文字:
「憑什麼我還要自己一個去扛,我幾乎每天都要胡思亂想,要一直想起以前不好的事情,要頭疼頭暈、要好累。早醒,腦子混亂,思考不起來,不想去社交,對好多事情都不感興趣。只能一直玩手機解悶,有時連遊戲都不想玩只能硬玩。我還要害怕別人討厭我,害怕別人不喜歡我,害怕別人不理我,我還對批評敏感,我還自卑沒情商不知道怎麼跟別人聊天,我還胖、我還矮、我皮膚還差、我還膽小、我還懦弱。幼兒園就被人霸凌,幹什麼我就會心跳不停的加速、聲音和身體止不住顫抖。我還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,好害怕會被人討厭。我還要每天都在考不好的時候挨罵,要每天都在派試卷前心慌。四年級來到香港上學,還要因為成績差想跳樓。我開始對考試不去努力,還要逼着自己在受到挨罵後要保持開心,還要面對在好多人面前說話的恐懼,還要忍受父母吵架。五年級還要對於自己的身材開始焦慮,每天晚上都要運動到膝蓋痛,還要被爸爸說。搬了家後,每天受到的挨罵更多,洗澡太晚被罵、考試成績不好被罵、做運動太晚被罵。寫作業太晚被說、玩手機被說、父母還要在閙離婚、還要都憋着不能哭,等到睡覺的時候捂着嘴巴哭。還要害怕自己的行為讓別人討厭。六年級我開始割手,他們看到了,我隨便說一假話他們就信了。我開始胡思亂想,我開始認為我不是他們的孩子,我還要去幫哥哥們煮飯。我被人搶了手機玩,我還要讓着。我還要在挨罵不去反駁,怕他們辛苦,我哭了,還要被人說我懦弱。我還要在挨罵了過後,要自己不要保持悲傷。上中學後,我明明考試全級十二,還要被人罵。在別人面前就誇哥哥,莫名其妙罵我,明明都做好了為什麼還要一直罵我。我明明最聽話,什麼都做、什麼都聽、不去跟他們吵架,考試還好、作業全部都做好、不去要求什麼。明明好早就開始割手,媽媽找我說話了,那天我真的好開心,因為她第一次找我說話,結果就是叫我去好好學習,要我不要沉迷在悲傷。明明都知道得了憂鬱症了,他們不去找別人求助,也不去問別人,他們選擇不去告訴別人。我要每天都承受這種痛苦,還被人說、被人罵、還說我越大越沒用,直到我撐不住了,自殺的念頭已經快要頂端。腦子混亂的時候,只有我的朋友幫我,只有我自己去向別人求助、向別人說,我才得到真正意義上的「安慰」,然後又破滅。
我每天都好羨慕別人可以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說話、一起聊天,羨慕他們可以這樣這麼自信,羨慕他們可以任性,羨慕他們可以跟自己的父母關係這麽好,羨慕他們可以得到陪伴,羨慕他們可以這麼聰明。羨慕他們可以和別人一起出去玩,羨慕我的兩個哥哥可以被偏愛,羨慕哥哥可以被媽媽偏愛,羨慕大哥哥可以被爸爸偏愛,可是我呢?我可以被誰偏愛?在最痛苦的時候可以去向誰說,我還要忍受我哥哥對我不好,我還要忍受孤獨,我還要每天令自己開心。我真的是好累好累,我真的好想哭、好想大哭,但是我真的真的哭不出來了。我好想依靠別人,我不想再自己一個人扛了,我已經扛了很久很久!
為什麼還是要我自己扛着呢?」
對這躲在暗處喊吶的青年,我想告訴他,我們聽到了,他那如雷貫耳的聲音,也激發起我們每個人心底的各種疑惑,不甘心,和不被愛護的恐懼。 希望他知道,他的感覺絕對有共鳴!
Comm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