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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維榕專欄

背後的角色

作者: 李維榕博士

原文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〈故事從家開始〉



百忙中,收到一位父親的來電,有點愕然,不知道又碰上什麼麻煩。

原來他告訴我,他的小兒子成功出國了!

他說:「已經一個多月,一切順利,知道你關心我的孩子,特別告訴你!讓你也高興!」

我真的很高興,一時間忘形得手舞足蹈!

我與這個家庭工作了好長的一段時間。開始是婚姻問題,大家努力挽救。當時女兒十二歲、兒子十歲,姐弟二人合力在父母當中周旋,為他們打氣。

記得姐姐語重心長地對父母說過:「我多麼渴望可以參加你們的銀婚紀念,還要等十三年!你們會讓我等得到嗎?」

弟弟不善言談,索性用手把父母反方向的面孔轉向對方,又把他們的手拴在一起。

但是父母的婚姻越來越僵化,姐姐變得反叛、行為失控;弟弟則把自己反鎖在衣櫥內,又企圖自殺。

到父母宣布離婚時,兩個孩子都不再說話。由開始時設法補救,到最後澈底絕望!父母安排他們見我,想為他們疏導情緒。但是此時他們再也不肯信任大人,只顧低頭玩電腦,完全當我透明。

我只好嘆一口氣,對他們說:「很抱歉,我令你們太失望了,無法成功挽回父母的婚姻。你可以選擇生氣不理我,但是既然來了,也可以選擇利用這機會, 向父母表達你們的立場!」

他們商量了一回,決定要給父母寫信。

跟着就各自在電腦上低頭苦幹,還以為又在敷衍我,原來電腦是互通的,他們真的一同給父母寫了一封信,令我至今不能遺忘:

不要在吵架時假裝沒有吵架,我們並不笨。

不要在我們面前說對方壞話,或者叫我們偏幫一方,這讓我們很生氣。

無論我們選擇跟哪一方生活,都不要當是個人的勝利,否則我們無法選擇。

不要說你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我們好,你們要為自己負責!

孩子的心聲,真的打動了父母,讓他們自覺慚愧。因為無論多麼明智的父母,面對婚姻破裂的千愁萬恨,都會被負面情緒蒙了眼,看不到孩子被夾在中間的為難。

但是跟着而來的法庭訴控、財產分配、撫養權的爭奪,以至每次收到對方律師信時的情緒激動,讓這一家人不斷活在水深火熱中。原以為離婚就可以一了百了,不幸的是,對他們來說,離婚不過是從一個戰場,跳入另一個戰場。

父母都不肯放棄撫養權,法官判決父母輪流回到家中照顧孩子。一週父親,一週母親,希望在家庭破裂後仍可以維持一種家的假象,但也同時讓所有離婚前沒有解決的矛盾繼續寃魂不散,甚至更惡化。

那段日子,父母常來找我,因為這種「分期家長」的安排實在不容易處理。為了避免不斷給對方發律師信,他們有爭議時就找我評理。

我們約法三章,大家界缐分明,是你的一週就全歸你打理,不是你的一週就不得無端干涉,也不可越界。我這一招是從我的裝修師傅學來的,他叫那種有兩個洗臉盆同排在一起的格局為「離婚臉盆」(divorce sink),即是各洗各的,彼此不相侵犯。好在父母都不得不同意遵守這個準則,因為總比不斷上法庭為妙。

有一陣子他們也好像真的相安無事。

但是孩子畢竟不是洗臉盆,父母的情緒也不是那麼容易收放自如,這只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,讓大家制止情緒的泛濫。用在生活上的安排猶可,有關學業或孩子出現行為問題時,就只能在手機上交流。

離婚離得不澈底,往往讓孩子更難適應。女兒在出國升學前,要求與父母一起見我,她首先單獨和我討論,然後才與父母一起談。

她說:「這幾年與弟弟留守在家中,每週看着父母輪流回來照顧,實在搞笑。他們表面上互不相干,一切訊息都經由我們傳遞,但是彼此之間就更加敏感,這種戰戰兢兢的生活誰也受不了!」

父母活得不安樂,兩個孩子也一直碰碰撞撞。現在要離家了,她想好好地與父母一同反思,但是又害怕難以溝通,所以請我在旁協助。

那天弟弟沒有來,但是姐姐的話,大都與弟弟有關。她最擔心自己走後,弟弟更是孤獨難耐。

她聲淚俱下,不停提醒父母:「不要再說一切都是為了我們,你們自己好好活就成!」

最後她說:「對你們的事,我不想再生氣了,你們也不要再氣惱對方!否則弟弟就更難受!」

每次聽到孩子那肺腑之言,父母都會大為感動,承諾一定會改變。

但是婚姻失敗,給每個人都帶來難以估計的傷害,即使父母放得下,孩子也不容易接受生命中兩個最親密的人成為陌路。

最後一次見這家人,是弟弟提出的。

這次他要求增長與母親,而減少與父親相處的時間;父親認為這是受到母親的唆擺,但是他魏然同意了,避免了一場大戰爆發,小弟也第一次感到釋然。

每當我描述一些家庭舞台上的小片段,都有人會問我:後來怎樣了?

其實家庭故事都是很多小片段組合而成的,治療師不是導演,我不過是劇本中的一個小角色, 陪襯在背後,讓每個家人都能夠把自己的角色發揮起來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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